在2023年,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通过她在中国社交媒体上的火热讨论,成为了全网的焦点。
她的一本名为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的散文集,最初于2010年在日本发行,并于今年10月份引进中国市场。在这部作品中,上野女士打破了自己“贩卖思考,而非感觉”的常规,罕见地分享了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世界,展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“b面的上野千鹤子”。
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书影
在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这本书中,她坦诚地回忆了自己曾与男性短暂同居的片段,而她仍然坚信独居对于女性是更好的选择,最大好处是能有绝对的时间和空间自主权。她强调,有能力自行决定自己的去向而无需他人同意或担忧,对于女性来说尤其意义重大。
上野千鹤子指出,因为社会往往期望女性本能地照顾他人,哪怕是以自身的利益为代价。许多男性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这种被期望牺牲的感受;即使是在婚姻中,男性通常更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,而不经常考虑到妻子的感受或寻求她们的意见。
利用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中文版的出版为契机,我们让上野千鹤子深入地分享了更多个人感受。以下是澎湃新闻和上野千鹤子的对话内容。
上野千鹤子
【对话】
重要的是能拥有选择
澎湃新闻:有人认为,在如今的中国知识女性(尤其是城市中产知识女性)中间,“不婚不育”已成为一种新的政治正确,就像五十年前你大学毕业后,女性结婚生子成为主妇是一种既定的人生模版那样,不知道你怎样看这种现象?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趋势吗?
上野千鹤子:半个世纪以前,日本女性理所当然地成为主妇,是因为除此之外,她们拥有的选择很少。如今的中国高学历女性不婚不育,是因为她们拥有了更多的选择,来对抗结婚、生育这种“理所当然”的社会强制规范。这也证明,婚育对女性不再具有吸引力。不过,无论是强调“应该结婚生子”还是“不该结婚生子”都是种压迫。重要的是能拥有选择的自由。
澎湃新闻:对于女性争取孩子冠母姓的实践,你是支持的态度吗?
上野千鹤子:孩子姓什么是由夫妻俩决定的,第三者没有立场指手画脚。跟第一个问题一样,这不是强制性的,重要的是有选择的自由。
澎湃新闻:有种观点认为,身为女性主义者就不应该讨厌任何女人,也不应该在任何情况下说女人的坏话或是挑女人的毛病,你认为是这样吗?
上野千鹤子:确实也有讨人厌的女人、叫人为难或招人烦的女人,但她们之所以这样,应该也有她们的原因。同处于父权制的压迫结构下,对于那些向男人献媚的女人,我只觉得可怜和可悲。
澎湃新闻:你曾说过,男性研究者不应插足女性研究话题,而是应该去进行“男性研究”。如果让你给出一些标准,你会如何选择男性友人?如果思想和价值观不是择友的首要标准,哪些指标可以用来参考?
上野千鹤子:这个问题问得好。很多男人或许有高尚的思想和价值观,待人接物的行为态度却充满歧视。跟男人交朋友,重要的不是看他们说了什么、想了什么,而是看他们的行为举止、身体与情感的动向。最关键的,是看他们是否懂得尊重和体谅人。
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书封
澎湃新闻:你在《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》这本书中提到自己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碰壁的事情,你是否觉得,遇到对你本人身份没有偏见的男性领导也是一种幸运?
上野千鹤子:当然。并非所有男性都会利用权力压迫人。我有幸遇到了优秀的老师、无私的指导者。他们给了我机会,我也努力抓住了这些机会。世上还有很多女性没能拥有这些机会,所以当我也成为老师、指导者时,就开始为其他女性提供各种机会了。
澎湃新闻:为什么特别容易出现“道理都懂了,可是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的情况?”例如在中国我们有“清醒的恋爱脑”的说法,形容那些道理都明白,却仍然还是把自我都交付给一个男人的女性。你觉得背后的原因是什么?
上野千鹤子:哇哈哈,因为道理都是说给人听的,情感却是发自内心的。正如男人中存在思想女权、行为父权的人;女人中也有思想女权,却容易感情用事的人。社会的变化总是处于过渡阶段,总是不彻底的。人类也只能活在这种矛盾与不彻底之中。
“父母与子女必须学会各自独立”
澎湃新闻:你对自己的母亲从没试图摆脱过不幸福的生活恨其不争,你也在书中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良好的母女关系,但也似乎是种有些夸张的说法。如果有母亲能有足够的自省并且对女儿放手的话,是不是她们的母女关系还是有救的?
上野千鹤子:很多母亲都是通过不断遭受不幸而让女儿陷入不幸的。你所举的例子里,母亲勇敢地逃离了家暴的丈夫,不再忍气吞声,而是选择保护自己与女儿。这种母亲应该能得到女儿的尊敬。只要母亲能放手追求自己的幸福、寻求自立,就会允许女儿也这么做吧。
澎湃新闻:在今天的中国年轻人中间现在出现了两种对立的现象,一类是年轻人的断亲,另一类是年轻人不上班成为“全职儿女”,不知道你会如何评价这两种完全对立的现象,这背后还有什么结构性的原因吗?
上野千鹤子:二者似乎都是因为父母的支配欲太强了。子女想跟父母断绝关系,是因为想逃离父母过度的支配(虐待或是执念),反过来,子女过度依赖父母,则是因为父母不想让子女自立。如果父母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,就不可能放任子女自由自在地生活。因此,父母与子女必须学会各自独立。
澎湃新闻:你在《午后时光》里提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有梦想的人,而是一个现实主义者,我能否理解为你当初并没有立志要成为有影响力的社会学家?你曾经也说过,年轻人不要在工作中去寻找意义,工作就是用来谋生的工具而已,这似乎和你通过写书为母亲正名与“复仇”这一人生意义有些矛盾?
上野千鹤子:我不是野心家,也不是梦想家,能获得今日的地位,一方面是时代的偶然因素,一方面也有运气的成分。工作是为了谋生。大学老师虽然要兼顾教育和研究,但教育和研究往往并不一致。大学老师作为教育者可以领取工资,但研究并不能带来额外的收入。我做研究不是为了金钱和地位,也不是受谁的命令。关心主妇(无酬)劳动,是因为我母亲曾经是主妇,她的人生影响了我对研究主题的选择。从事某项研究不代表写出的书能大卖,也不等于职位能因此上升。总之,教书是为了谋生,研究与之不同。
“制度无法治愈孤独”
澎湃新闻:你最近的研究集中在老年人照护,例如《一个人的老后》等,我对你“选择缘”的概念印象深刻,我感受的是一种,即使衰老后变为弱者了也要好好活着的态度,这是不是也是你反对“安乐死”的原因?
上野千鹤子:最后的问题有点突然啊。对想要充分燃烧自我生命、活到最后一刻的人来说,“决定去死”只会显得傲慢。
澎湃新闻:中国家长催婚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“如果你不结婚,老了就没人管你了”,而你的书其实给了那些选择单身的女性打了一剂强心针。不过,如果是非常不擅长交朋友的人,他们面对衰老和死亡的过程是不是也会更加凄惨?
上野千鹤子:生孩子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老后生活吗?如果是这样,孩子就只是父母的所属物。日本有三种国民皆保险制度(年金保险、健康保险、照护保险)(译者注:国民皆保险制度,指原则上所有国民都要加入公共医疗保险的制度)。就算是与家庭断绝关系、在社会关系上处于孤立状态的高龄人士,也能使用健康保险和照护保险。依托这些保险,就算没有家人、朋友,也会有医生、护士、看护等职业人士照顾你。不过,制度无法治愈孤独。如何与孤独为邻,是每个人自己的课题。没有朋友的人此前的人生也都没有朋友,大概说明ta没有朋友也不碍事吧。
澎湃新闻:我在中国看到有读者认为,铃木凉美是你最激烈的对话者,也激发了最好的讨论,不知道你是否这样认为?我很好奇,你最喜欢的对话者是哪位?如果在中国挑选一位对话者,你会想到谁?
上野千鹤子:哪怕立场不同,只要态度真挚、值得信赖,就很适合成为对话者。铃木女士与我出生的年代、有过的经历都不同,但她依然跟我进行了正面交锋。而我至今为止对谈过的中国的各位,似乎都没有太敞开心扉,或许是对周围人有什么顾虑吧。
“我也有过反省和后悔的时刻”
澎湃新闻:你的人生是如何做到如此自洽的?
上野千鹤子:我也有过许多后悔与反省的时刻,也犯过错。人都是这样。因为年岁渐长,所以能坦然表示,每个阶段都从错误里汲取了经验。
澎湃新闻:希望你为那些想要为女性事业做出贡献的人提供一些建议?
上野千鹤子:在生活中诚实面对自己,还有学会结交伙伴。因为一个人是无法战斗的。
澎湃新闻:很多读者都想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,你是否会来中国?
上野千鹤子:最近要做的事太多了,一直都很忙。其中也有全新的挑战让我兴奋异常。我从前就对中国很感兴趣,我也想去中国,与中国女性交流。